人登巅峰,或要几年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努力。
但坠下深渊,却只需短短十几秒。
这话是小姑在我父亲葬礼上说的。
那时我才五岁,打小又没见过母亲,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,遇事只会躲在病重的爷爷怀里,望着醒不来的父亲嚎啕大哭。
直到第二年。
爷爷临终前,我才知道。
父亲从声名鹊起,备受各方尊敬的鉴宝师,到倾家荡产,当场跳楼,真的只用了十几秒。
他和几个对头赌文玩,红了眼,一步步跨入了圈套里。
不只输了所有积蓄,连命也丢了出去。
对此,爷爷悲痛欲绝,他不想见到家里有人再走上父亲的老路。
因而将我托付给小姑照料,并特别叮嘱。
然而小姑并没听进去。
人若有本事傍身,谁甘愿自入平庸?
我们家世代鉴宝识古玩,传到我父亲和小姑这一辈时,两人在这一道上的成就、收获已是超过先人太多。
要她收手,怎么可能?
况且,还有我父亲的仇恨在前。
小姑说,无论如何,这个仇不能一直背着,她要亲自把它了了。
于是,小姑把我寄养在一个朋友家里。
因为她给的生活费多,我日子还算不错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跟在家里时没什么两样。
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我总也望不见小姑来接我的身影。
然后,那天。
小姑的朋友惊慌失措地喊我:“杨凌!快出来看看你小姑!”
小姑被我盼回来了。
我下意识循声跑到门外。
见到了她。
跟父亲一样,小姑也是被人抬回来的。
和我记忆里光鲜亮丽,温柔可亲的样子不同。
她脸颊扭曲,布满割伤,四肢也尽断,甚至没了舌头,很是凄惨可怕。
我看着小姑的样子,站在原地怔住。
心里忽然涌出一大片冰凉的恐慌。
它在告诉我。
我可能要和失去父亲、爷爷一样,失去小姑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。
于是,像父亲葬礼时那样,我看着小姑,大哭出声。
而她也艰难看着我,眼里因痛苦驱出的泪水,像要汇聚成河。
最终,嘴唇微微动了几下,咽了气。
如同父亲葬礼时听到的话一般,我仍旧不懂。
后来,学了看唇语这门技艺后。
我才明白,那是“不要报仇”四个字。
身上的仇,又多了一份。
小姑死后,她的朋友怕惹上是非,就把我送回了家里。
左邻右舍也有着相同的顾忌,即便爷爷在时与人为善,也不敢予以援手。
举目无亲,我又年幼,什么都不会。
只能出门要饭,指望别人发善心,经常一饿一整天。
而这种日子。
直到一个带着保镖,贵气十足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才得以改变。
她不在意我浑身的脏臭,只是搂住我,说,她是我妈。
她还说,我父亲、小姑的仇,得我自己去报。
我看着她拿出来和我家人的合照,还有跟我父亲的离婚证,懵懵懂懂。
这个着实没有一丁点可亲气质,反而透着股傲气的陌生女人,我并不想喊她妈。
可她也不见怪,只是把我带离生活了五年的家。
随后。
也不管我愿不愿意。
就开始自己,或请人教导我各种鉴宝相关的本事。
我不想学,因为我还记得爷爷说的,不要踏入这一行。
但我妈不准,每当我闹起来的时候。
她就会直接动手。
言传身教。
于是。
和父亲、小姑一样。
我还是踏入了这一行。
听、看、识、辨、闻、说……
这些对人对物的技艺。
我一学就是整整二十年。
有时候看着我妈鬓发微白却仍不失贵气的模样。
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,我只觉有很多藏匿在心中的话,想问想说,却又都随着时间一同消散。
鉴宝讲究的东西太多,太杂,太细。
其中的门道也好,规矩也罢。
看着、听着极为繁乱,却又不失它的稳定。
这一行,有自己的一套规则。
听人说,听珍宝开口。
看外行、内行耍戏,做局连套。
认珍宝前后,辨言语漏洞。
识珠玉宝光,闻奇木优劣……
鉴宝,也鉴人。
一切的一切。
归根到底。
还是为了看清这真伪二字。
至于看清之后要做什么。
我妈请来的一位号称“半边金”的独眼师傅曾说过:
“东西自个儿心里有个数,怎么衡量,那就又是一码事了。”
“真真假假,一文不值还是金山银山,终归得由人而定!”
这话自然也有争议。
我听进耳朵,记在心里。
经验之谈、心得体会又或者是胡言乱语。
总要自己亲自看看的。
而这个机会。
很快就来了。
也就是,二十年后的今天。
“杨凌,硬逼着你学了这么多年,恨我吗?”
她站在我房门外,淡淡发问。
我看着她那张和初见时一样淡然的脸庞,张了张嘴,心绪的复杂在这一刻忽然安宁了下来。
“不恨。”我坦然说,“您毕竟是我妈,也管了我这么多年……”
她却忽然摇了摇头:“不,我不是你妈。”
“啊?”我瞬间微瞪眼睛,“我记得咱们后来不是做过亲子鉴定……”
这话还没说完。
我脸上就挨了我妈一记耳光。
力道很足。
很响。
随之而来的,还有我妈重复的一句:“我不是你妈。”
我按了按脸颊,抬头看着她,心里头反应过来这是在教我,嘴上还是坚持道:“您就是我妈……”
话语未落。
我又挨了一下。
这回比刚才更疼。
我龇牙咧嘴,无语道:“您给我来的这一课是不是有点迟?”
我妈看着我好一会儿,似乎觉得够了,才说道:“不早不晚。”
“你踏入了这一行,什么话该说,什么事该做,都要自己把握。”
“人与人之间的往来、关系……有些话,一旦出口,就注定没法更改。”
“所以,要慎重,小心。”
“宁可做锯嘴葫芦,也不要随意张口!”
她语气加重,但还是平和。
我默默点头,也明白今天大概要面临什么了。
果然。
她又开口道:
“二十年了……你也该自己一个人闯荡了。”
“学的东西,要看看成效。”
“背的两笔账,也总得找人讨。”
我下意识握住了拳。